诗最重在元气。先秦悲歌慷慨，元气最大。长篇古体尤要元气。李太白、高渤海之古体非古之古体，而高在其元气淋漓。中唐来，韩昌黎、贾阆仙、孟东野纵然得古意，不复得其元气。有宋一代，黄山谷纵然山高水深，亦枯瘦无其元气。卢青山「吁嗟乎此何地哉，土龙之山凌空扑攫欲飞来，背倚石牛雄崔嵬，下临万丈之空崖。」又如「更有佳山十年思我来，思而不见跂足立。」得太白元气。元气拙重，拙重而能飞扬。工笔虽纤细，不能托出魂魄。神韵虽高妙，不能直面生死。上古之青铜，北魏之壁画，巍然而狞厉，壮烈而勃发，气魄之大，可绝千古，无人病之不工不细。「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」决死之气魄，至今犹在。鸟生于壳，非破其壳不可。人临于世，非破其世不可。诗出于格，非破其格不可。元气生于诗，非破其诗不可。不破则无以生。诗，于平地起崔嵬，于尘埃之下起，见于高峰皓月；或于九霄云外起，下至尘埃之间。或历己或见人，此奚人世之悲。悲之为大，伤之为小。是以有历见然后有识，有识然后有悲，有悲然后有力，有力然后有重。王静安以为抒情之隔亦不可取，言「波心荡、冷月无声。」「数峰青苦，商略黄昏雨。」「高树晚蝉，说西风消息。」格韵虽高，却是雾里看花。沧溟不以为然。作诗者中有向人示其弱以博同情者，此寻常者也；亦有明有深情厚意，而不张显，反故深藏，此不寻常者，以寻常人之心难以体悟。诗品有十五，曰：高古、深远、悲壮、凄婉、敦厚、雅正、冲澹、萧疏、雄浑、飘逸、旷达、峥嵘、冰莹、清朗、峭拔。「秋风起兮白云飞」不如「秋风起兮天陨霜」，在其萎弱。汉武帝「秋风起兮白云飞。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」则深沉敦厚，寥落舒远，赵飞燕「秋风起兮天陨霜,。怀君子兮渺难忘。感予意兮多慨慷。」则悲壮慷慨，有如见燕云飞雪，西风万里，壮士悲歌长绝。较之高祖「大风起兮云飞扬。威加海内兮归故乡。安得猛士兮守四方！」未尝不可比其气魄。二作皆不用典，不铺陈，不文饰，却于粗重中见其力量，此古诗之高，后世人所不能为也。意境不贵多，而贵简，贵净。此诗境之脱俗之要。虞臣「雁叫寒流上，萤飞薄雾中。」不如兰舟「天海三重雾，萤虫数点光。」徵明「残月耿犹在，流萤忽自飞。」不如青山「谁家一点残存泪，大夜长秋冷自飞。」柳恽「亭皋木叶下」、何迅「秋风木叶落」不如温飞卿「秋风叶下洞庭波」。温飞卿「秋风叶下洞庭波」不如屈原「袅袅兮秋风，洞庭波兮木叶下。」前者洗练，后者疏散，而前者不如后者，何也？盖前者质密，少其弹性；后者夷犹如云气，使人如临秋风之寥远，感木叶下之茫茫也。放翁「山穷水复疑无路，绿岸花明又一村。」不如摩诘「行到水穷处，坐看云起时。」摩诘偶然行到水穷并非悲哀，偶然坐看云起也未必快乐。放翁一切说尽，已无余味。诗当有骨有肉。有骨无肉则至于空洞，有肉无骨则全无骨节，不得挺立也。有骨无肉尚不害其成佳篇，有肉无骨则断不可取。如希直「底用忧微疾，人多悔久生。危机非畎亩，高枕岂公卿？千古斯文托，群经此日情。废兴天命在，得酒且须倾。」有骨无肉，尚不失其正。如苏味道「火树银花合，星桥铁锁开。暗尘随马去，明月逐人来。游伎皆秾李，行歌尽落梅。金吾不禁夜，玉漏莫相催。」则有肉无骨，为下品也。可以古入律，不可以律入古。前者如「余亦能高咏，斯人不可闻。」再如「昔人已乘黄鹤去，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黄鹤一去不复返，白云千载空悠悠。」可谓以古入律，而云气缥缈，舒卷自如。后者如谢灵运「池塘生春草，园柳变鸣禽。」再如「袅袅秋风过，萋萋春草繁。」虽不失为好句，然无益于古。然谢灵运之古，虽杂多律句，犹不失其格，在其清淡疏远之风，如「交交止栩黄，呦呦食萍鹿。」如「三江事多往，九派理空存。」以其清淡寥远而得古意。而一旦流丽稍过，如「灼灼桃悦色，飞飞燕弄声。」则不免流俗。长篇之法，有如北溟之水。静则涵蕴万物，冲静渊明，怀抱天下，其远其大不知有涯涘；动则波涛乍起，层叠霹雳，接连不绝，激荡天心。律诗之法，在三四句高，五六句远。高，有雄高，正高，孤高。远，有高远，平远，深远。长调之要在于筋节。筋节有力，则全篇悲慨。筋节萎弱，则全篇不振。如贺新郎「夜半狂歌悲风起，听铮铮阵马檐间铁。南共北，正分裂！」之句式正为其筋节。摸鱼儿「君莫舞，君不见，玉环飞燕皆尘土！闲愁最苦。」之句式正为其筋节。筋节振则全篇振，筋节废则全篇废。律诗之法，当五六句压住三四句。古体之法，当后句压住前句，后部压住前部。浣溪沙之法，当结句压住全篇。长调之法，当下阙压住上阕。如「问苍茫大地，谁主沉浮？」气魄之大，古今未有，而下阕折笔不予回应，无以压住惊天一句，使人叹惋。七言中写星月，惟韩昌黎「纤云四卷天无河，清风吹空月舒波。」李义山「月浪冲天天宇湿，凉蟾落尽疏星入。」李太白「万里浮云卷碧山，青天中道流孤月。孤月沧浪河汉清，北斗错落长庚明。」为上乘，真有星河寥落，月浪驾风之感。辛稼轩、陈迦陵词豪放者非豪放，乃是有力之婉约。豪放词中次品，如一声吼，吼完即止。而稼轩词之所以伟大，正在其非一声吼罢而长绝，而是于雄山峻谷之中一声吼，回声四面乱撞，盘旋激荡。而前回声未绝，又一声吼起，如此混杂厚重，慷慨激昂。所谓回声之本要，正是宛转，曲折。稼轩词之所以荡气回肠，亦因其胸襟，其矛盾与曲折，而绝非豪气。稼轩作长调，以多句为一句，以一句断为多句故读来浑雄难尽，荡气回肠。沉郁之根本在于深厚。沉郁，则不轻浮浅薄，则自能雄浑悲壮苍莽，其非因豪放，而因沉郁。作沉郁者，自有顿挫，有雄浑，世人常称其曰豪放，真作豪放者，叫嚣而已，轻浮浅薄，下乘而已。一切体裁里，排律最难。上不及古体，下不及五律。若以律诗作排律，则落下乘。若以古风作排律，或能成神品。如钱仲文「苍梧来怨慕，白芷动芳馨。流水传湘浦，悲风过洞庭。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。」千山余响，浑然古体之感，结句亦高，是为神品。锤炼如山，夷犹如云，氤氲如气。山者质实，而云者舒远。有云气纵横，方见高山之崔嵬。有高山巍峨峭拔，方见云气之飘渺。锤炼如山，然不能死气，要有弹性，需硬中有软，有紧有舒。夷犹如云，亦需软中有力。汉字有锤炼、夷犹两品貌。诗亦有锤炼、夷犹两作法。锤炼、夷犹根本之别在于弹力。锤炼可得坚实、圆润，用力而身后，免于流俗。夷犹可得神秘、冲淡、高致，高处起笔，五千年间，善夷犹者，屈子，李太白，寥寥数人耳。况锤炼可学，在于功夫；夷犹却在于天才，而非人力。锤炼、夷犹之间即为氤氲，氤氲者以锤炼为基，而化锤炼于了无痕迹。孟浩然、王维、韦应物皆善此类，使人之觉其自然而不觉其雕琢。如孟浩然「微云淡河汉，疏雨滴梧桐。」锤炼于无痕，所以冲淡自然。如许用晦「残云归太华，疏雨过中条。」再如「残萤栖玉露，早雁拂金河。」则锤炼痕迹太重，不得自然也。韵味寡如「凶飚搅宇宙，铓刀甚割砭。」又如「然云烧树大实骈，金乌下啄赦虬卵。」则嫌其逼仄生硬，韵味浓如“一树碧无情。”则嫌其害情直。如「章华歌舞终萧瑟，云梦风烟旧莽苍。」如「无边落木萧萧下，不尽长江滚滚来。」则正得中庸。声容之特点主要无非有二：一曰和谐，一曰拗怒。拗怒者，多以仄收脚，其筋节最为紧要。句句用韵，则表现激切迫促之情；隔句用韵，则表现低回掩抑之凄婉。留白之法，如「平林新月人归后」，如「今日黄河以北人」，以不作为作。梅圣瑜「沅湘碧潭水，应自照千峰。」脱胎自钱仲文「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。」「曲终人不见，江上数峰青」缥缈清远，继王摩诘淡远遗风。相比之，「沅湘碧潭水，应自照千峰。」字字硬朗，巍然悲壮，是李杜之脉，不减盛唐高处。唐之诗者，唐之格调也。宋诗于唐之诗上不及唐，于唐之诗上亦不及明。然宋有宋诗。何谓宋诗？如梅圣瑜「蝶寒方敛翅，花冷不开心。」清绝高雅，真宋诗也，唐明皆无此等诗句。简斋（陈与义）「孤莺啼永昼，细雨湿高城。」浑然盛唐气象。后山（陈师道）「百年双白鬓，万里一秋风。」全然老杜笔力。此宋之唐诗也。唐诗巍峨，宋诗清秀。唐诗博大，宋诗高冷。唐诗贵显，宋诗贵隐。东坡以其博大高远，古体、长调气体甚高，非力可以及。力可以及气象，不可及气体。气魄、霸悍之力，稼轩不及迦陵（陈维崧）；冲突激荡、顿挫之力，迦陵不及稼轩。学梦窗者多只习得其质密，未学到深远。梦窗之所长实是深远。元初之诗，有境界极大者。刘静修（刘因）「太行一千年一青，才遇先生醉眼醒。却笑刘伶糟曲底，岂知身亦属螟蛉。」此犹禅宗万空之意也，缥缈莫测，清雅高远，绝于古今。刘伯温古诗寄托幽深，萧疏高古，为有明一代开正声也。当比诗骨。明之复古，非自李东阳，而是自刘伯温起。潜溪（宋濂）「疑有绿毛仙，洗髓梅花下。」天赐之句，人岂能有？真神仙语也。秋物之凋零，古来即多以之寄伤感之情者。如潜溪「陨身亦何辞，吾能改其度？」则超脱古人境界，不只言悲苦，更言志节。此所谓脱出于古，而脱胎换骨，超于古者。明诗以其高古深远雄浑悲壮，已超于宋诗之上。明诗，如高山之雪，满林雪中之孤鹭；出入于汉魏与初盛唐间。早清诗仍是明诗，而雄厚稍减，萧瑟之气空前，肃杀之气空前。而到清中叶樊谢（厉鄂）、秋舫（陈沆）一派五古之作清峻幽深，高古之余，禅味尤大，晶莹剔透胜过峥嵘萧瑟，此等五古古代未有——比南北朝之二谢深之犹甚，比王摩诘古之犹甚，深之犹甚。邵子湘（邵长蘅）「钓亦未必得，得亦未必卖。」人生境界之至亦如是，人孰能如斯乎！读人之作，不应以其人解其文，而应以其文解其人。李杜者，如昆仑巍峨雄峙于天地间，众峰云集，苍茫一片。陈伯玉，如岱宗高古，重振云涛。张曲江，如齐云幽绝，高远清逸。王龙标，如天柱山威擎日月，雄浑敦正。高渤海，如嵩山崇峻崚嶒，犹有悲壮气。孟襄阳，如太华高绝，孤峤凌云。王摩诘，如终南山，青霭白云，绝烟火气。韦柳者，如潇湘山水，云海空濛，冲澹平远。元白者，如海上普陀，涵养众生。贾孟者，如峨眉积雪，照彻明月。韩昌黎，如太岳巨嶂，磅礴雄严。李长吉，如黄山怪石乱耸，危峰离离，奇崛难测，然高古亦在矣。李义山，如巫山神秀，云雨中犹见仙迹。温飞卿，如浮玉山，苍凉沉郁。杜牧之，如孤山清澹，闲卧秋水。诗重真厚。十九首所以凌绝后代，在其真。飞卿词独步唐宋，后世苏柳俱不能及，在其厚。飞卿以菩萨蛮发天下之志，哀其不遇，表其贞守，绝非陈（廷焯）张（惠言）等人附会。五律写塞下，颔联当浑茫涂抹出气势，颈联当锤炼明华。如杨盈川颔联「牙璋辞凤阙，铁骑绕龙城。」颈联「雪暗雕旗画，风多杂鼓声。」王摩诘颔联「征蓬出汉塞，归雁入胡天。」颈联「大漠孤烟直，长河落日圆。」李太白颔联「弯弓辞汉月，插羽破天骄。」颈联「阵解星芒尽，营空海雾消。」刘霁月（刘征）浩劫后《湘月》半阕「娲皇当日，向人间遗落，几多灵石。化作笑蓉青玉色，削出蓓蕾千尺。万劫升沉，百王争战，不减亭亭直。问花开否，花曰自有开日。」何等气象，何等气魄，直可凌于东坡之上。霍松林浩劫后《湘月》半阕「吾辈劫后登临，浪平江阔，万橹争先发。磨蝎休嗟曾照命，正道沧桑难灭。废苑花开，荒郊楼起，衰鬓换青发。掣鲸沧海，九天还揽明月。」气吞天海，有长夜终明，正道不改，九死未悔之意。沈祖棻「零落繁香鹃有泪，因循芳讯燕空还。锦屏人隔万重山。」有唐五代遗风。结句高远。顾亭林（顾炎武）「陵阙生哀回夕照，河山垂泪发春花。」感深情重，蜕老杜「感时花溅泪，恨别鸟惊心。」二句而换骨，言山河有泪能润春花，惊为天笔，有后来龚自珍落红化春泥之意也。三曹之中，武帝最高，文帝次之，陈思王再次之。武帝高古悲壮，浑然英雄气概。文帝浑郁真厚，是十九首遗风，杂诗二首，陈思王几无一能及。陈思王累于才子气，文饰掩真，唯七哀与杂诗能脱于才气外，时能清远。魏秋扇（魏新河）咏史满江红诸阕，极尽辛辣，作平常语而气魄极大，悲壮苍凉之意顿然尽出。如「天下英雄曹孟德，命中天子刘阿斗。」信手而出，如此大笔，纵使稼轩、迦陵，当让三分。当今词坛，唯戏谑嘲讽可超古人。魏秋扇、卢青山皆有极辛辣笔。诗之至境，在于月起孤峰，冰融十界。陈小翠「玉骨成灰，干戈影里，艳魄搀云立。」何等哀痛。又直是长吉气象，中间多少才气。陈小翠「帘钩隔梦响丁东。吩咐屏山遮住落花风。」直是闺阁女子气息，旁人学不得。瞿禅（夏承焘）「不碍杏花照影，任月华圆缺。」直是释家圆融圆妙境界。张珍怀「疏朵晶莹凝淡月，横枝清峭傲朱霞。漱泉含蕊读南华。」绰约清朗，峻峭而无丝毫纤弱，圆丽而无丝毫枯涩，犹唐风在骨，而有道风吹袖之感。当世风香「一带空调檐下水，不分晴雨供苔生。」是真宋诗也，宋诗中无一比此诗更是宋诗。晦窗（熊盛元）浣溪沙一阕有「夕阳红补井垣残」一句，字字浑正，有唐遗风。孙孟文「回别。帆影灭。江浪如雪。」极尽凄咽清远，后世唯有柳三变「念去去，千里烟波，暮霭沉沉楚天阔。」可及。唐五代词是伶工词，然丝毫不见轻浮，情真意厚，竟然高古，王龙标正声犹响。宋初如欧阳晏苏，多少士大夫词，竟轻浮远甚于伶工之词，凝沉不复，古意不复。足见静安见浅。纳兰容若小令时有盛唐气象。如「冰合大河流，茫茫一片愁」，再如「夜深千帐灯」，浑然盛唐手笔。杨景山（杨巨源）「露浓栖雁起」一句，凄冷不尽，如身为栖雁，真感同身受者也。大悲大悯，宇宙间万千众生不一不是我，此诗之至道也。秋笳（吴兆骞）「秋迥交河盛，星当大碛空。」雄浑苍茫，大有盛唐气象。「当」一字拙而重大，不加用意，而尽显盛唐遗风。秋笳有大手笔。「落日晴翻海上潮」「残雪关山映海空」「明星欲落雾苍苍」「愁中玄塞嶂千重」「云山面面是天涯」皆极远大者也，略千万里于廖廖七字之下。梅村「云髦大纛星辰动」七字，气撼古今，分豪不让太白、少陵。黄苗子本是打油诗人，然用意严肃冷峻，「三峡星河泣乱流」七字悲壮寥远，不减少陵高处。打油诗诸家，当推杨宪益为首。黄苗子直白太过而未免流俗，失却反讽之韵味。邵燕祥有佳句，然失于犹有拼凑之感。杨宪益讽刺天下，锋芒毕露，然余味不少分毫，不失圆润余裕。宋诗真了得处，在其五律。其五律真了得处，在其真意，在其兴味。真意无大小，一树一鸟皆具真意。宋诗五律首推魏草堂（魏野），林君复、梅圣俞或能勉强次之，至于陈简斋、陈后山则宋之唐诗也。魏草堂学贾阆仙、姚大凝，得其真意。「闲闻啄木鸟，疑是打门僧。」「静嫌莺斗舌，闲爱鹤梳翎。」「砧隔寒溪捣，钟随晚吹过。」「草虫腰尽细，水鸟嘴多长。」「日暖园蔬嫩，烟晴垄麦齐。」其中真意，断然伪不得。「积雨病蝉多」五字之内，竟聚几多酸楚？此至化境也。此有我耶？此无我耶？是谓积雨病蝉里有我，积雨病蝉外无我。王国维有我无我之说未尽也，待朱光潜讲境外有我、境外无我，此意思才显明出来。贾阆仙高处在此。以为贾阆仙不过雕琢字句者，断然不知诗也。「穴通茆岭下，潮满石头西。」其中多少愁思郁结，写石写水而悲己怀人之意尽出，然其中竟有什么雕琢者乎？既应重文学史价值，亦应重文学价值。若仅重文学史价值，则汉魏以后之五古皆不必读，唐宋以后之诗皆不必读，宋以后之词皆不必读，元以后之曲皆不必读也。陈伯玉纵然复古，然以其幽深宏远而言，终唐一代，断无几人可及。李太白开创最大者，在其七古酣畅淋漓，然其所成最大者在其五古。终宋一代，所开创最大者在宋词，然宋词之所成未必及宋诗。元曲之所成，如仅以散曲论，则去元诗远矣。明诗纯然复古，然其所成，如白坡（何景明）《古怨诗》、沧溟（李攀龙）《录别》《拟古》真无可比肩于《古诗》十九首者乎？而明诗复古之所成，或竟在创新之宋诗之上。破旧而立新，终有无可再新之日，一切今日之创新于一千年后不过是守旧，无新可言。判断诗之文学价值，不在于新，而在于真意，在于力，在于厚，在于元气。舒芜以为韩昌黎失于未能掌控狠重险奇之分寸。此实不然。一切风格，但凡致其极，无有不大成者。狂放至极，则成太白。沉郁至极，则成少陵。澹远至极，则成义博（韦应物）。苦峭至极，则成阆仙。狠重奇险如能至其极，如何不能成一家之风？但惜昌黎不能驾驭文字，不能于枯仄奇险之路上至极也。非病其不能中庸，但恰恰病其不能至极也。不者，昌黎亦可为天下表现主义之大家耳。吾闻一人讲温飞卿「小山重叠金明灭」一阕菩萨蛮，即知此人知诗与否。刘文房（刘长卿）「带雨断钟沉」一句尽托沉滞而寥远之感。太白高作在《古风》五十九首，谨守高古沉郁之体，是正。少陵得意在七律五律，实真破古者多矣，其作波汹云谲，风雷难测，倾一己之力，开一家之体，为后世所宗，是变。白雨斋不乏真知灼见者也。碧山或为宋词中锤炼字句第一人也。「孤峤蟠烟，层涛蜕月」，「渭水风生，洞庭波起」，「太液荒寒，海山依约」，「汉苑飘苔，秦陵坠叶，千古凄凉不尽」，「但隔水余晖，傍林残影」，「病叶难留，纤柯易老，空忆斜阳身世」，「病翼惊秋，枯形阅世，消得斜阳几度」，如此种种，锤炼功力分毫不让少陵、阆仙等一众唐人，乃至犹有更胜者，在其锤炼于了无痕迹，丝毫不使人有用力之感，只觉自然清远，此大家能耐。读魏草堂（魏野）五律之前，余曾以为宋诗所成甚小，乃至竟不如明诗清诗。读魏草堂后方知，原来真所谓宋诗者尽在于此，不在欧阳永叔、苏子美（苏舜钦）、范石湖（范成大）、杨诚斋一众之七绝也。王黄州（王禹偁）五律时有真意。一如种菜了，即见雨下，元之作云：「菜助三餐急，园愁五月枯。废畦添粪壤，胼手捽荒芜。前日种子下，今朝雨点粗。吟诗深自慰，天似悯穷途。」范石湖亦有笔力雄浑，气象壮丽者，如七律《初归石湖》结句「无限鸣蜩翠扫空」不可不谓字字沉响也，俨然盛唐气象。黄山谷之七律，虽承继杜老之沉郁，僻枯瘦险仄之路，自成一家，然真有所大成乎？吾观其诗，去唐远甚，比于简斋、剑南、石湖犹且不如。何至于此？或许在其不浑融也。山谷之七律，虚多于实，是不能化境也；奇甚于力，是不能深厚也；句重于篇，是不能浑融也。诗当浑融，全以气魄托出，不需雕琢，如剑南「铁马秋风大散关」，悲壮寥廓，当为举宋一朝七律第一警句，然不见雕琢锤炼。若雕琢锤炼，便失却气势，反而不能成也。夏婉墨「月未生沧海，恐为鲸腹冰。」大有李贺之奇崛瑰丽，亦有盛唐之气象也。林霁山（林景熙）之于宋，犹温飞卿之于唐，一朝诗之收关者也，于明则为王凤州（王世贞），于清则为敬安也。张光弼（张昱）「叩齿漱明月，清光生羽衣。」真仙风道骨，清绝尘世也。羽衣本已轻，更生以清光，于是超世之感更甚。今世多有以旧诗之格律创今世之新奇者，自以为创新，其实并无多少创新可言。比于爱伦坡、劳伦斯以后之现代派而言，实在看不出新在何处。若比于伊沙、徐江、侯马一众之后现代诗、口语诗、后口语诗，真不知此等旧诗之创新究竟有甚么创新可言。如此先后退一百步再前进一百步，而自诩先锋，只可谓自欺欺人。须知旧体诗所不可取代处，在其真厚，不在新与旧。此外，当知古诗本来现代。上世纪初，庞德诸公习古诗、俳句，转而开创意象派。六七十年代，勃莱、默温、赖特诸公又习古诗，转而开创深度意象派；斯奈德习古诗，而成垮掉派中擎天一柱。如此诸公诸派出于西方之时，无一不为先锋于天下。如此，古诗本来现代，不亦明乎？王摩诘之诗可谓诗画，则蒋鹿潭（蒋春霖）之词亦可谓词话也。如「正遥空、寒星数点，旗影动残雪。」「但平沙万幕，寂寂拥夜月。」「山勒寒潮怒起，涌波心、千万堆雪。」「信西风、棹入菰芦，缆维霜树。」「剩鸦宿孤村，雁惊遥戍。星火微茫，晓色乱瓜步。」「空江上，沉沉戍鼓，落日大旗孤。」「月黑流萤何处，西风黯、鬼火星星。更伤心南望，隔江无数峰青。」「雪拥惊沙，星寒大野，马足关河同贱。」「笑指天东，一丸霜月荡潮尾。」「芦边夜潮骤起，晕波心月影荡江圆。」语尽多少苍茫凄冷，而字字沉响，气势盘旋，如此手笔，真是不可一世，犹词中之少陵。茫茫夜潮，寥寥星火，身世之飘零、流民之苦痛、家国命运之难测尽付其中矣。浣溪沙要在结句。浣溪沙之结句，不仅要收全篇，更要提振全篇，若收在低处则不佳，非得收在高处不可。七律不重结句，而浣溪沙全赖一结句，此浣溪沙与七律之差别也。浣溪沙之结句，所对应者，不仅有七律尾联之合，还有七律颈联之转。于七字之内，当既转且合，既起且收，须大手笔。朱彊村浣溪沙结以「长川孤月向谁明」，于中可见大本领。浣溪沙之格高于七律。七律四联方才起承转合。浣溪沙上片三句已然有起、承、转。下边对句再转，结句再转而合。其中蕴藉，七律犹不能及。浣溪沙结以七字，克制含蓄不尽；而七律结以十四字，多少事情都已说破，如何比得浣溪沙冰山笔法？静安《浣溪沙》一阕，有极崇高之境界，可推近世之首。「试上高峰窥皓月，偶开天眼觑红尘。可怜身是眼中人。」无尽悲痛绝望，悲天悯人以至于自怜，其中大有基督、释迦牟尼救世之意，大有德意志古典哲学之精神在。诗若欲以气魄托出，则万不可雕琢字句。瞿禅（夏承焘）《浪淘沙》一阕，「当头河汉任纵横。一雁不飞钟未动，只有滩声。」气壮山河，苍茫寥落，在其不琢字句也。徐寄尘（徐自华）「只明月、常从画里照颜色。」不尽凄婉。苍虬（陈曾寿）《八声甘州》「漫等闲、擎天梦了，任长空、鸦阵占茫茫。从今后、凭谁管领，万古斜阳？」苍茫雄劲，不减盛唐气象。涉江（沈祖棻）《浣溪沙》「谁料枉经千劫后，翻怜及见九州同。夕阳还似靖康红。」悲壮沉痛之极，感黎民重劫之不尽也。夕阳何以还似靖康红？谓重劫不尽也。兴，百姓苦；亡，百姓苦。正此谓也。赵与仁《临江仙》「雁声能到画楼中。也要玉人、知道有秋风。」句断而意不断，缠绵不尽。云笛儿小令清冷高绝，纯然冰心雪骨，绝非刻意为之，实乃其心性确实如此，心性如此，亦所历经之世事使然。稼轩之激荡、迦陵之霸悍、希真之清高，竟有谁是刻意为之？不过是心性使然，不得不然也。亦如书法大气寥落者，非刻意如此，非刻意反王、赵而行，实是不如此不能舒心中之郁结不平也。崖渊
本文编辑：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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