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兼记我的母亲
蔡呈书
“妇女能顶半边天”,这是六七十年代我经常听到的一句口号。
在封建社会里,男人主宰着这个世界,妇女没有话语权,地位低下,新中国成立后,提倡男女平等,妇女们自然要喊出这个振聋发聩的口号。
其实,在过去的年代,女人顶起的,不止是半边天。一个家庭,如果没有了女人,天,是要塌下大半边的。在六十年代,我所看到的农村妇女,绝对是劳作时间最长的群体,她们最忙碌也最辛劳。
那个时候,天还没亮,我的村庄就醒了。最早醒来的,就是女人。在生产队出工前,女人必须要做几项工作:一是要挑水,二是做早饭,三是要浣衣。这三样,铁定是要女人做的。你不早起,这些工作就做不完。
我清楚地记得,那年头我家的那个大水缸,能装七桶水。也就是说,我母亲一早起床,最少必须先得去挑三担水。我们村有三口水井,一是大夫第后面的“福寿泉”,二是东门前也就是现在稻花香里景区及第桥边的古井,再一口就是古院向明门前的“钟井”。这三口水井跟我家的距离都差不多,挑一担水来回约需要十分钟,挑完三担水就需要半个钟。
挑完水,再做早饭。做饭要烧火,那个年代没有电更没有煤气,架起一个铛擎(用铁枝做成的简易三脚灶),将铁锅放在铛擎上,用稻草或山草做燃料,人要坐在那里一把接着一把地烧火,宾阳俗语叫“酌火”。那年代,很多村庄早餐和中餐一起煮,一早起来熬一大锅稀粥。但作为鱼米之乡的古辣,不丈垌周围的几个村庄稻米较为丰足,早餐习惯是做干饭,吃干饭做一个上午的农活才少饿一些。早餐的菜很简单,就在饭上蒸上一碗头菜,几乎天天如此。吃完早餐,我母亲就和村上的女人们一样端起一个木制的大脚盆(那时候还没有提桶),将全家人的衣服端到我们村古村门前的洗衫埠里洗衫。六十年代还没有洗衣粉,城市人用肥皂,而农村人买不到也买不起肥皂,就用稻草灰滤出碱水浸泡,然后再在洗衫埠的青石板上反复捣洗,每件衣服都要在石板上砸一会,又扔进池塘里漂一下,再拿上石板来捣,就这样反复多次才算了事。那时,村中的早晨大有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(李白《子夜吴歌》)的喧闹。我家乡的方言将洗衣叫“腌衫”,这个方言词,应该说是形象地将把洗衣的方式方法精练地概括了。洗完一家人的衣服,也要用一个小时左右,回家晾完衣服,生产队就吹着哨子出工了。
生产队里的农活有两样是男女有别的。使牛(犁耙辘轴),铁定是男人的活,而插秧则必须是女人干的。插秧和割禾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两样辛苦活,插秧女人全包了下来了,收割,是男女同做。另外,薅田,施肥,风谷,没那样少得了女人。在种田上,女人就顶起大半边天。
生产队收工回来,男人们很多就集中村头树阴下乘凉抽烟扯大炮,而女人却怎么都闲不下来。有小孩的带小孩喂小孩自不说,中国几千年来男耕女织的传统一直延伸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。古代耕田是男人的事,女人只织不耕,而在六七十年代,女人则又耕又织。白天,女人和男人一样出生产队工挣工分,收工回家,就忙纺织。那时候,人们身上穿的,床上用的,多是自给自足。从我记事起,就知道古辣供销社里出售的布匹是要用布票才买得到的,好像是每人每年供给一丈三尺的布票,勉强够做一套衣服。那个时候,我的父母身上穿的,全是我母亲自己织的土布,他们穿的衣服叫做“唐装”。男唐装是对襟开的那种,钮扣也是用布做的,女的是斜襟,钮扣在右襟。裤子男女没有什么区别,一律是大裤头折叠,一根裤带捆绑,裤脚也很宽松,男人要小便的时候,便将裤脚向上卷起。父母穿土布唐装,把布票省下,给子女们买洋布穿上洋气的衣服。我少不更事的时候,曾问父亲,你们干嘛不穿洋布呢?那个时候,大凡工厂出产的东西,都称“洋”,如铁钉叫“洋钉”,小刀叫“洋刀”,火柴叫“洋火”……我父亲摸着我的头笑着说,我们老了,不习惯穿“西装”。父亲把唐装以外的服装都叫“西装”,把我们现在理的这种发型也叫“西装”。父亲一辈子头上没理过“西装”,全是刮个光头。
唐装(网络图片)
织布(网络图片)
织布是我母亲长年的工作。织布的工序相当复杂,很多我都记不准了。我只清楚地记得,收工回来,中午时分,母亲的手脚是不停的,经常的不是“插麻”,就是“逸贝”。所谓“插麻”,就是将一条条青麻连缀成一条长长的细线,用来装到织布机上织蚊帐。插麻时,一边插,一边把插好的麻圈放在一个竹篮里。这时候,最怕鸡来捣乱,如果一只鸡跳进麻篮里,把插好的麻搞乱,就没法整了。宾阳话有句方言俗语形容问题复杂,变成一堆乱麻,无法理清,就叫做“鸡逐麻篮”,词源就出于此。所谓“逸贝”,就是纺纱,用纺车将贝(棉条)纺成细线,用来织布。纺好了纱,还要经过浆纱,牵纱,将纱线装到织布机上,方能织布。要织成一匹布,需要长年累月的时间。那个年代,我家床上的蚊帐、九子花被,都是我母亲的杰作。做衣服的布织成后,还要染布,染布俗语叫“沤衫”。如果图省事,可以拿到古辣圩上去“沤”,当年古辣圩老戏台边,就有几间“沤衫铺”。但我的母亲为了省钱,自己织出的布也大都自己“沤”,从圩上买回蓝淀,用一个尺九大铛煮,将布匹放进去沤,织出的白布就染成了蓝淀色。蓝淀染的布不经久,容易褪色,做成衣服后,还要隔一段时间又得“沤”一次,翻旧成新。
千层底(网络图片)
年冬,我在广西大学读书的哥哥从南宁给我买回了一双“包胶鞋”(布面胶底鞋),这是我第一次穿上工厂制造的鞋;第二年,我父亲又给我买了一双解放鞋。解放鞋配上一身绿军装,是那个时代最时髦最让人喜欢的服饰。在这之前,我穿的鞋,夏天是苦楝木做成的木鞋,冬天则是我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。千层底布鞋,是那个年代农村人冬天最常穿的鞋。做这种鞋,需要女人们付出大量的劳作。最麻烦的就是做鞋底。做鞋底需要很多碎布。准备好了碎布,就煮一锅很稠的糯米糨糊,将碎布依照鞋底的大概样子一块一块地粘在一起,粘至大约一公分厚的程度,这个工序叫“叠鞋底”。糨糊晒干后,依照一个尺寸相当鞋样画好线,再用一把专用的很锋利的割刀依画好的线裁割成鞋底。割好后,还得打上纱索,以防粘好的碎布脱落,这个工序叫“纳鞋底”。纳鞋底用的是一把带钩的锥子,一锥穿过鞋底,将纱线钩住,再往上拉,如此反复,一张鞋底需要锥多少次,无法计算。锥子锥多了,会变钝,女人们会将锥子往头发上摩擦几下,锥子便又锋利了。
生活在六七十年代的农村人,没有谁不穿补丁衣服。当年有句流行语:“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”说的就是一件衣服,至少要穿上三个三年才罢休,破了就打补丁,打了补丁就继续穿。补衣服的活谁干?女人。
当年,每家每户都有一个“火白篮”。“火白”,就是碎布,衣服破得不能再补了,就变成“火白”,用来剪裁作补丁用。七十年代时兴“三转一响”,其中的一转,就是衣车。衣车用来做什么?补衣服。但衣车与我的母亲无缘。我母亲一辈子补衣服,用的都是针线。那时候,母亲要补衣服,必定叫我来帮她穿针。她的老花眼看不准针眼,线老穿不过。有时候我故意逗她,我不给她穿,看她拿着线往针眼乱戳,我便哈哈大笑。
改革开放后,年轻人衣服还没穿旧,有的甚至只穿几次,便扔掉了。而我的母亲,一直保持衣服破了就补的习惯。儿媳妇们给她买的新衣服,她都舍不得穿,藏在笼箱的底层,而那些旧衣服穿了又穿,破了就补。打补丁的衣服我们坚决不让她穿,为避开我们的眼,她就穿在里面。我成家后,她跟我在我工作的学校里住,每次看到学生们晾晒的衣服被风吹到宿舍楼下之后就索性不要了,她就无限痛心,整天唠唠叨叨地说这么好的衣服这些学生怎么这样舍得丢。有时她甚至把学生们扔掉的衣服捡回藏在我的杂物房里。
逢年过节,是女人们最忙碌的时候。那些年,到了年关,我们村上各家各户必定做糕打饼晒米花包粽子。这些也全部是女人的活。做糕打饼,原料用的是米粉。村上还没有粉碎机的时候,是用碓将大米捣成粉末的。这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体力。捣碓时要双手拉住房梁上的绳子,一只脚用力踩在碓尾,猛地一蹬,将碓头抬起,一松脚,碓头便砸到碓坎(石臼),将碓坎里的大米捣碎。捣得差不多的时候,挖出碓坎里的粉末,用罗斗筛出粗粒,再将粗粒放进碓里再捣。要反反复复好多次才大功告成。捣好的米粉拌上红糖,压成片状,再放进蒸笼里蒸熟,就做成了沙糕。我们村上喜欢做一种当年流行在旧永淳县内的芝麻饼,外层是白色的米皮压上黑芝麻,内馅是米粉拌红糖,烘煎成香、甜、脆的圆饼。做这种芝麻饼工序多,费人工,往往五六个人合作才能完成。米花我们的土话叫“糖散”,工序也较多,先将糯米蒸熟成饭,再将饭粒摊开晒至八成干,将八成干的饭粒放进碓里捣成扁形,再曝晒至干硬。将干硬的饭粒放进大锅头里爆炒,米粒便炸开成米花了。将红糖炼成糖水,将爆炒好的米花倒进糖水里搅拌,趁热将米花捏成一团一团的,过年摆在家里,显得非常喜庆。而到了大年初一,家家户户则要包粽子。那时候,为了包粽子,我母亲是年前就忙开了的,买粽叶、腌猪肉、磨绿豆,除夕之夜就浸泡糯米和绿豆。大年初一男人们会聚集到公社的广场去看春节篮球赛,而女人们则在家包粽子。这一天我母亲着实是要劳碌一整天的,包完粽子还要放进大尺九铛里熬。由于有许多根粽子是两三斤米包成的猪脚大粽,要熬特别长的时间,往往从中午熬到凌晨才能熄火。初二早上,家家户户飘着粽香。在我们村,初二早餐往往是一家人围着吃一根猪脚大粽。那时节,那种浓浓的年味就洋溢在村庄中。可以说,在我们村,过年的年味,都是靠像我母亲一样的女人们辛辛苦苦地制造出来的。
现在,有一道有名小吃叫“武陵菜糍”,在宾州城里大行其道。其实武陵菜糍并不是武陵的专利。在我童年时代,在一些小节气里,我就经常吃到母亲做的这种菜糍。外皮除了用糯米,困难时期还可以用木薯粉;用木薯粉来做的菜糍,这是我经历过吃木薯的最高境界,一个字:香!这种菜糍流行于宾阳武陵、中华、古辣一带乡村。去年,广西小小说学会在灵山县烟墩镇举行“改革开放四十年广西40篇最具影响力的小小说颁奖会”,因我的《舞龙》获奖,有幸参加此会。在会议餐上,我竟然吃到久违了的木薯菜糍,一尝,真是好味道,忍不住多吃了好几个。想不到灵山县也有这种菜糍。可见菜糍并不是武陵人的专利。只是改革开放后,武陵人善于抓住商机,把这种糍巴做成了自己的品牌,做出了名气,使“武陵菜糍”香遍全宾阳。在我们村,勤劳能干的女人们能将田野里种出来的糯米做成各色各样的糍巴,比如汤圆,比如叶包糍,都美味无比。我母亲还会做另一种木薯糍,至今还令我难以忘怀。就是将木薯粉调成糊状,放进油锅里煎到焦黄,煎成一张大烧饼,然后将切碎了的红糖撒在焦黄的烧饼上,趁热卷成圆卷,样子像卷筒粉,待红糖受热溶化后,渗进糍巴里,再将糍卷切成块状,像现代人做的春卷的模样,味道又香又甜。
当年乡村里做成的的各种美味,女人有多辛苦,现代人是无法想象的。推磨、捣碓、簸谷、筛米,这些活都是女人做的。在那个没有机械的年代,如果少了这几个工夫,你无法吃到碗上那一口洁白的米饭,更吃不到美味的米制品,比如糍巴,比如米粉。从这个角度说,那个年代,没有女人,你会饿死。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电影明星刘晓庆感慨自己的处世艰难,说了一句经典名言:做女人难,做名女人难上加难。对比改革开放前的农村妇女,我觉得这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味道。我想,正确的说法应该是:做女人难,做改革开放前的农村妇女难上加难!
蔡呈书,广西宾阳县古辣蔡村人。宾阳县教育局教研员,广西作协会员、南宁市作协理事、宾阳县作协主席。多年被评为南宁市优秀作家。作品散见《广西文学》《百花园》《红豆》《三月三》《小说月刊》等全国各地数十家刊物。有多篇作品被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《小小说选刊》《微型小说选刊》等各种选刊及《当代中国经典小小说》等多种选本转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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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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